第35章(2 / 2)

她的灯笼晃荡,照着月下的曲江池。波光粼粼、竹林茂密。越是在黑暗之中,那黄金禅杖和七宝袈裟的光芒就愈加盛大。那个俊美的男子曾经是他的丈夫,而如今,是长安所有人景仰的高僧。她曾经努力靠近过他,却像在瀑布里逆流而上,越来越远。

宫女攥着手里的东西,那是一根钢针。她越走近池边,心跳就越快。或许是常年在有毒颜料中呼吸的缘故,她视力减弱、握笔的手也比不上当年稳当。或许,过了今日她就不用再伪装。这段折磨彼此十多年的孽缘也将就此结束。

现在心不可得,过去心不可得,将来心不可得。

她在心中默念,握着钢针的手却越来越不稳。

她要在今夜在曲江池边自我了断。如此、留在醴泉坊的她的弥弥就不会死。他们可以一起回僧伽罗国。十多年了,她该放手,他也该放手。

宫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池边,泪水从双颊流下。

如果当初她没有登上那条来长安的船就好了。弥弥就不会偷偷跟着她上船、后来那些生别离、求不得、怨憎会就不会发生。

但为何还会如此悲伤、如此不舍,对这肮脏的人间如此留恋。

啊,原来,她还想再见他一面。

就算这么恨、这么纠缠,还是想见他。像三年前她刚刚逃出生天时那样,在密林里抵死缠绵。长安最受爱慕的僧人与他不曾被世人所知的妻子,七宝袈裟铺在泥地上,弄脏了也无人理会。也是从那时起,出于对弥弥的愧疚,她开始抄写《药师经》。只有在抄写那些劝人自毁的经文时,心中才能得到暂时的歇息。

如此孽缘,终于要在今夜结束。她把怀中的衣裳理了理,那是一身回鹘贵族才能穿的纱衣。她已经做好打算,要扮做弥弥的模样,死在曲江池边。这样,那背后的人就不会再去杀弥弥。这是她欠她的。

从多年前、她将那个那人从弥弥手里抢来时,她就欠她的。

宫女叹息,提灯照在前方。今夜并非约定之日,他不会来。

但为何湖边依稀有东西在晃动、她心中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,跌跌撞撞跑起来,灯笼晃荡,黑猫也奔跑起来。而在看到湖边那具尸体之后,宫女捂紧了嘴,不让自己发出心碎的惨叫。

弥弥——

她跪下去,看见尸体背上,有禅杖伤痕。带颜料的贝壳散乱在地,血迹触目惊心。那是她此前扮做商户女去醴泉坊探望时送弥弥的礼物,此时却成了罪证。

三界无安,犹如火宅。众苦充满,甚可怖畏。

明明就差一点就自由了。

她半跪在地。

***

十年前。

大船从僧伽罗国启航,终点是千里之外的长安。

少年蹲在船鉉上,意气风发。他回头,看着不远处蹲在船尾在树叶上画画的少女,乌黑长辫垂下,手上系着铜铃,用以遮盖烙印。她是个奴隶,她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。三人从僧伽罗国出走、坐上一艘商船,却不知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故乡。

“嘿,黎黎。”

他向画画的少女伸出手。

“画久了,眼睛要坏掉。来看看海吧。”

她目光终于从树叶上移走,看向无边无际的海洋,眼里涌起向往。左右四顾、看没有旁人,才伸出手。少年一把将她拉起,两人就走到船鉉边。如平生第一次那样,她伸出双臂迎接海风,闭上眼,仿佛宇宙群星都在怀抱之中。少年安静看着她,直到某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。

“黎黎!你竟敢!”

啪。

少女脸上凸起,是被扇了一巴掌。通红的痕迹显眼,少年一把攥住对方手腕,声色俱厉。

“弥弥,你做什么!”

“殿下”,暴怒的女子将情绪强行压下去:“她是我的奴隶,我想如何处置,便如何处置。”

“佛陀说众生平等,你怎可如此执迷不悟。”少年阻拦之间,见女子眼里有泪光,终于放手,脸上有悔意。

“殿下,我为追随你,抛弃父母家人离开僧伽罗国。若你也不照顾我,弥弥要怎么办?”

美人哭泣,泪水如断线珍珠掉落。而少年将她抱进怀里轻拍,两人终于言归于好。而被打的少女早就退到阴暗角落,却愣怔在那里,无法再拿起画笔。

不是的。

真相并非如此。

是她要逃,因为她是奴隶。然而在上了这艘商船后,发现僧伽罗国的王子也不知何时跟随她上了船,随之上船的,是她服侍多年的王侯之女——弥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