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夜之昴 第10节(2 / 2)

“她去年过世了。”

程英德原本就没笑容,所以此刻提到亡妻时,也看不出他是否黯然。林笙自觉着说错了话,咕哝了一句“节哀”,然后便是无言以对。

程英德原本在码头装了满心的杂务,这时沉默了一阵子,才渐渐把心思从杂务转移到了待客。待客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,于是他又想起了有关这位林妹妹的几桩传闻——传闻很少,因为那位林伯伯生前和父亲通信时,很少提及这个女儿。

他只依稀知道这个女儿在日本似乎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,她父亲深恨她不是个儿子,使他断子绝孙;她母亲也深恨她不是个儿子,使她夫妻情绝。她自己也一直是个温吞吞的平庸姑娘,直到十九岁那年忽然干了一票大的,独自潜回到中国,从北平拐了个中学生年纪的男孩当丈夫。

这回算她一鸣惊人,把她全家都震了个七荤八素。

但后来又听闻她遇人不淑,那中学男生是个全中国都罕见的坏种,不知道怎么被她沙里淘金似的淘去了日本。

程英德对于林笙其人,只有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印象,但这些印象又和面前这个女人合不上。面前这个女人——他认为——看着还是挺正常的。

林笙低头摆弄着一只搅咖啡的小银匙,看那样子,显然也是有点僵得慌,正在绞尽脑汁的找话题,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:“方才我听叔叔讲,大哥现在是管着一家轮船公司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公司的名字,是叫‘乘风’吧?”

“林小姐见过?”

“在日本见过两次,从日本坐船到天津时,在天津的那个什么港口里,又看见了好几艘刷着‘乘风’字样的大轮船。和我同路的人告诉我,说这乘风轮船公司是上海程家的生意。我当时听了这话,心里就想,上海程家我是认得的呀。”

程英德听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巴结的成分,甚至都不是“与有荣焉”,就只是老老实实的陈述。

借着这个题目,他对她也有了话:“从天津来上海,林小姐乘坐的也是我家的客轮吗?”

“没有,这回坐船可是坐够了,再也不想坐了。而且乘火车走津浦路更快。”

“你是刚到?”

“早就到了。”

“那怎么今天才来?”

她惊讶笑道:“我得先找房子安家呀!这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,我又想房子好,又想少花钱,这样的便宜哪里去找?”她忍不住一笑:“真是一顿好找,幸运的是最后总算找到了。”

“你可以住到这里来。”

“如果只是到上海玩几天,那我就不客气了。可我是要长住的,大哥想必知道我家的情形,家父当年到日本是无可奈何,他到日本时,并未打算在那久留,也不许我读日本的学校,所以我尽管在日本生活了这么多年,可就好像是在孤岛隐居一样,日本话我讲不好,日本的朋友我也没有,我在那里始终是个外国人,人家看我也透着防备。原来父亲在日本缠绵病榻,我得陪着他老人家,没法子自由行动。现在我无牵无挂,可以自己做主了,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?”

程英德听她说了这么一大套,产生两个感想,一:此人言辞条理清晰,按理来说,应该不傻;二:她在这么一大套里提到了轮船、房子、父亲以及她自己,唯独没提她那位小丈夫。由此推测,这一对大妻小夫可能是已经掰了。

程英德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算是正式结婚、还是临时姘居。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,想掰都不难,现在离婚又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。

想来也是造化弄人,她这么一位花枝般的少妇,竟是姻缘坎坷,先是所托非人,一番折腾之后,又成了孤家寡人。自己和她勉强可以算是同命相怜,也是婚姻不如心意,但自己前头那位太太是父亲做主给他定的,两家属于政治联姻,并不是他识人不明、自寻烦恼。而且该太太已经很识相的自行去世了,让他重获了自由之身。如此算来,自己的命运可比她强得多。

房间再次陷入寂静。程英德拉开茶几下方的小抽屉,将他父亲的雪茄取出一支。他闲着没事,想吸一支,可一转念,又感觉自己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兼烟雾滚滚,实在不是待客之道。

他对林笙没有什么反感,所以也不想令她对自己有什么误会。

“我带你来看看这幢房子吧。”他忽然说:“你在上海没有亲眷,往后可以常来做客,今天先各处认一认路。”

“那就麻烦大哥了。”

程英德放下雪茄站起身,起身的时候头颅、脖子、肩膀全不动,直挺挺的“巍然而起”,单论派头,比他老子大得多。

又因为他自始至终也没发现房间角落里还坐着个严轻,所以只对着林笙一点头,然后目不斜视的转身走了出去。林笙紧随其后,临出门前向严轻抛了个眼色,那意思是让他保持现状、乖乖待着。

*

*

程心妙想听听她父亲和华特总董如何交涉,可听来听去,她父亲这种中国老狐狸和华特那只英国老狐狸避重就轻,翻来覆去的大说车轱辘话,简直是隔着电话线用舌头在缠斗。程心妙听了片刻,不得要领,而程静农看她恨不得把耳朵伸到自己嘴边,实在碍事,就对她打了个手势,让她回去继续招待林笙。

程心妙正好也懒怠听了,便蹦蹦跳跳的回了二楼起居室,可进门之后就见室内空空,姐和哥全不见了。她当即要出门找,可目光随着身体一转,她发现姐夫还在,姐夫翘着二郎腿,窝在角落处的一把太师椅里,因为体态比较细长,所以看着有些蛇意。

可那就更透着奇怪了,哥和姐干什么去了?怎么会把姐夫一个人留在了这屋子里?

她对着这位小姐夫纳闷,同时就见小姐夫抬头也面对了自己,眼神非常奇异,又茫然、又冷静,好像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,但是身在此处也无所谓。

也正因为对什么都是无所谓,所以他在看过她一眼之后,就重新低了头。

程心妙不大知道他的底细,但知道他和笙姐姐一部分骇人听闻的逸事,认为他基本等于一名候补的拆白党。对于这一类人,她不表现出太明显的鄙夷,已经是她看在林家全体的面子上、所给出的最多礼貌。

“笙姐姐呢?”她用轻快的语气问他。

这句话让他又抬了头:“你大哥带她出去看看各处。”

“哦?你怎么没去?”

他做诚实的回答:“你大哥没有叫我。”

这句话未免诚实得过了火,让程心妙哑然失笑:“会不会是你一直不出声,又是坐在这么个角落里,让他根本就没发现你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程心妙不知道这种语言风格是不是他独特的话术,但是没关系,反正他总骗不到她的头上来。

她认为这小子实在是没资格做自己的姐夫,所以对他的称呼就只有一个“你”。她问他:“你方才怎么一直不说话?”

这个问题让他垂下眼皮,思索了片刻。林笙不曾预料到会有人问他这种问题,所以没有提前给他答案。

“我的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