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夜之昴 第26节(2 / 2)

说到这里他直起腰,冷不防的看见了程英德。林笙站在一旁,先是说了声“好巧”,然后对张白黎笑道:“张经理,这位就是乘风轮船公司的程英德总经理。”

张白黎吃了一惊,口中发出“喔唷”一声。林笙又对着程英德一笑:“大哥,他就是我对你提过的张白黎张先生。我们差不多是同时从天津来到上海的,平时家里有了事情,我也都是找张先生替我设法。前天在公司里,我还说要让张先生当面对你讲讲天津药厂的事情呢,可接下来就是马黛琳饭店出事,我为了思成乱忙一气,也就没顾得上带张先生去见你。“

程英德点点头,打量了张白黎,见对方是四十上下的年纪,穿着一身哔叽长衫,是个斯文和气的模样——论斯文,他有点像个教书先生,论和气,又确实像个贸易公司的高等职员,但是看着没有富贵相,有点怯头怯脑的,去教书不会是大学者,去经商也不会发大财。

而张白黎平时尽管也是个伶俐人物,但是站在程大公子的面前,他那点经验和聪明就全拿不出手了。他强忍着没有露怯,嘴里说着“久仰久仰”,笑呵呵的走去要和程英德握手。程英德欠身和他握了握手:“张经理,常听林小姐提你,听说你在上海对她帮助很多。”

“不敢不敢。”张白黎收回手,笑得发窘:“那都是应该的,林小姐的娘家和我内弟媳的娘家是邻居,这个这个……也不算外人,况且不瞒程先生,我虽然在名义上是被总公司派来成立办事处的,其实这个办事处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,我如今是个闲人。林小姐有时候派些事情给我,也是给了我一些——一些经营副业的机会吧,我和林小姐是互相帮忙。”

林笙有口无心的跟着笑了一声,然后就眼巴巴的看看程英德,再看看张白黎。张白黎这时镇定了些,也去看林笙,同时试探着问:“程先生是不是对吴连的药有兴趣?”

林笙立刻去看程英德:“大哥,你忙不忙?若是没有急事的话,择日不如撞日,干脆今天就让张经理来讲一讲天津那边的情形吧。他讲得总比我更清楚些。”

程英德一点头:“可以。”

林笙再问张白黎:“张经理也有时间吧?”

张白黎被她问得苦笑了:“我的情况你还不知道?别的没有,时间有的是。你要是让我讲吴连的事,那我就更乐意讲。吴连的问题讲给别人没有用,非得讲给程先生,才有意义。”

程英德忽然被他扣了一顶高帽。而张白黎自己点点头,把方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:“真的,起码在上海,这事只能对程先生讲,讲给别人没有用。”

第39章 张的讲述

张白黎所讲的这个吴连,和程英德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个吴连,差别不大。他父亲向来是明察秋毫的,极少犯错,由此可见张白黎——起码到目前为止——对他也是老实坦诚,并未拿他当个没有脑子只有钱的二世祖。

吴连一家子确实是从奉天迁去天津的,确实是受了日本人许多的迫害。张白黎对此一点也不避讳,直接说道:“吴连恨透那帮日本鬼子了,老是坐在家里骂,说是现在这队伍也不打日本人,要是打鬼子的话,他非送他儿子去从军不可。当着日本人的面,他也是这么说,有时候弄得那个场面就非常——唉——”

程英德淡淡的说道:“这位吴老板,说的倒是是爱国的话。”

“他爱国是不假,但——”张白黎不便批评同胞爱国,但也不赞成同胞那么明晃晃的得罪人,所以就又“唉——”了一声。

程英德这时又道:“只是办的事情不大爱国,造假药。”

张白黎听了这话,有点为难的一笑:“程先生,他那个药是这么回事,从法律上看,那当然是假药,比如他自己坐在天津的工厂里,竟悄没声息的产出了德国拜耳的阿司匹林,这放哪国都是犯法的。但谁若是闹了头疼脑热,把他那个药拿一粒来吃了,也有效果,比没药强,而且就算吃不好,肯定也吃不坏。吴连当年去英国留学,正经学过医药学呢。但是后来他命运坎坷,开药厂开得一直不顺利,日本人就像看上他了似的,追着给他捣乱。等着警察厅长一换人,”他一拍巴掌一摊手:“更完了。”

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他这才回归了正题:“他的工厂一直没停工,原料都摆在那里,停工的话,原料存不久,迟早是要扔,还不如搭一笔有限的水电人工费,索性把药造出来。但他的仓库已经被药撑得要爆炸了。造出来的药无处放,这是第一个问题;一旦警察厅对他翻了脸,要查封他的仓库,那又是第二个问题;药就是他的钱,药卖不出去他就没钱,他还欠着债呢,这是他的第三个问题。你说他急不急?他现在已经不争价格了,基本是给钱就卖。”

程英德还是那么漫不经心:“为什么非要走水路?不好换个方向吗?”

“原来他的方向可多了,往西去西北,往北去东北,他都能运,可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嘛。日本人要搞他,新上任的警察厅长也憋着要拿他开刀,现在他的药根本就别想出天津。所以我说这个生意,现在也只对程先生讲一讲有意义,因为程先生有能力把那些药品运出天津。对别人讲,药价再低、销路再好,没用。”

说到这里,他又喝了一口茶。林笙这时问道:“那他那个胃怡舒,也还是在卖吧?”

张白黎连忙将口中茶水咽了下去:“那是他的绝活,哪能不卖。其实我说句公道话,天津产的胃怡舒,论质量,真的是胜过了青岛产的胃怡舒。我自己就害胃病,两种药我全吃过。”

然后他转向程英德:“程先生,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,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。你要是想再多了解些呢,我可以给吴连发封电报,让他亲自到上海来见见你,和程先生当面谈一谈。或者你派个人到天津去,亲眼看看他的仓库和工厂。”说到这里他笑了:“我觉得啊,吴连现在在天津是什么都不知道,他要是知道程先生正对着我问他的事,非乐得蹿起来不可。”

程英德也一笑:“何至于此。”又问:“张经理和那位吴先生很熟?”

“在天津的时候,常去他家打牌。”张白黎答道:“他一家子都是爱玩的人,又和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有点亲戚关系,所以我们这一帮人,和他相处得都不错。但论阶级的话,我自然是低于他,说来说去我也只是个职员,这不,上头一句话,我就来了上海组建办事处,家里太太一身的病,我都顾不得她了。”

程英德本是在听张白黎说话,忽然一抬眼,他发现林笙正看着自己,看得直勾勾的,神情仿佛是很紧张。

于是他问她:“怎么了?有话说?”

她回了神,立刻有点不好意思:“没有,没有。”

否认完毕后,她又红着脸解释了一句:“我是在猜大哥的心思。”

“猜到了吗?”

她摇摇头,只是窘迫的笑。程英德心中明了,知道她想趁着这桩生意赚入一笔,自己的一点头或者一摇头,关系着她接下来的家庭生计。

张白黎这时忽然一拍大腿:“想起来了,我这里还有一份价格单。”对着林笙一点头:“原本是要带给林小姐的,林小姐这些天也总向我打听吴连那边的事。今天程先生也在,那更好了。林小姐拿了那份单子,最后也是要给程先生看,是不是?”

他一边说,一边拿起他半新不旧的公文包,从中抽出了一沓文件。他将这一沓文件放到了程英德面前:“上回林小姐问我吴连那些药的事,我就给吴连发了封电报,结果他马上就用航空邮件给我寄来了这个。他的药全在上面,批发价格和零售价格也都有。程先生可以看一看。对了,那个批发价格是原来的,现在还可以再往下压。”

程英德拿起文件,翻开一页扫了一眼:“就算我能把药运出天津,销路也是个问题。我对药品生意没有经验。”

张白黎笑了:“那容易,只要你能把药弄出来,别看吴连人在天津,他都能给你介绍好几条销路。你可以提前和他说好,就说如果这个药卖不出去,那就向他退货,还得让他承担运费。”

“他会同意吗?”

“我们把药比喻成一块刚出锅的山芋吧,你拿着它是既能吃也能卖,可吴连拿着它就只是烫手。现在他急需送出山芋换些钞票,所以他不能不同意。即便你拿着山芋无处卖,他也要使尽办法、替你找个买主。”

程英德把文件往茶几上一扔:“听你说到这里,我对吴连的行为倒是有些好奇,他将来打算怎么办?难道就一直这么忍着烫去煮山芋卖山芋吗?”

张白黎这回想了想,答道:“老吴的心思,我真摸不准。我总感觉他现在之所以还没改行,是他没想好往哪一行改。可能将来他会找个没有日本人的地方,重打旗鼓另开张?”

说到此处,张白黎摇了摇头:“不好讲啊。程先生和林小姐,你们都年轻,都有心劲儿。可像我这个年纪的人,活得顺遂倒也罢了,如果事事都不如意、总是功败垂成,心劲儿就散了。”

林笙笑道:“张经理肯定是有心劲儿的。”

“我还行。”张白黎也是笑:“我没发过大财,可也没有受过大穷,这日子让我缝缝补补的,总还能维持下去。要说遗憾,就是没个儿女,不过也罢,命里无时莫强求,我早想开了。家里能有个太太给我做老伴儿,也就行啦。”

*

*

张白黎谈了片刻,留下一份文件,然后告辞离去。

程英德没有长时间做客的闲工夫,也要走,林笙冷眼旁观,就见他走时带上了那一沓子文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