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夜之昴 第30节(2 / 2)

“挖矿。”

“挖矿……也不用买人啊。”她还在勉强的装着无知:“他们正常招工不就得了?”

“工人不够,死得太多。他们要的不是那边工厂里、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人,他们要的是奴隶。”

他一边说,一边指向远方,远方有一片灯火,是一家纺织厂的厂房。

“那他们一旦上了船,不就是往死路上去了?”

程英德点点头,但心思显然是不在这上面,对于林笙,他只是纯粹的介绍。

“那他们也太惨了。这么做……很赚钱?”

“也没有。”

“那为什么还要做下去呢?我觉得这样子……太残忍了。”

程英德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,当即回答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”

但林笙盯着他的脸,看他想的是程心妙的越权之举很讨厌,想的是程静农对他们兄妹的战术很昏聩,想的是这项生意不很赚钱很不体面……他的头脑围着那一艘大船想了一圈,唯独没有想到正在上船的那些同胞活人。

这时,败了兴致的程英德说道:“笙妹,我们走吧。”

不知何时,他对她的称呼从“林小姐”改为了笙妹,她也泰然接受了。迈步随他踏上来路,二人走了片刻,程英德忽然问道:“怎么一直不说话?”

她勉强一笑:“我看大哥好像心情很坏似的,就没敢贸然出声。”

“那看来是我涵养不好,情绪都挂在了脸上。”

“那也没有。”她低头一步一步的走:“我只是想着,我也没有话来劝解你。我是小家庭里长大的,没有兄弟姐妹,陪伴我的人没有,和我争抢怄气的人也没有。我只看出你的心情不好,但那到底是什么滋味,我是一无所知。”

他负手而行,低头看着脚下道路:“你还想来劝解我吗?”

她笑了一下:“有心无力,想想而已。”

“那我也心领了。”

他继续向前走:“这回赚到了钱了,有什么打算没有?”

“不想赚钱的事。”

“嗯?”

她含笑解释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把戏。越是对待要紧的事情,我越是先存一个悲观的想法,想着一定不行、一定失败,结果往往是相反、反倒成功了。所以这回我也不想赚钱的事,什么都不想,心思一往赚钱两个字上飘,我就赶紧把它拽回来。”

程英德也一笑:“这次我来主持局面,不用你担负责任,你可以不必耍这个小把戏了。”

她往前走了几步路,扭头对他说:“我还是想把雅克放路那房子买下来。房东当初也提过想卖房的话,我约摸着只要价钱合适,他们不会不同意。”

紧接着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,笑道:“打住,这事太美,真的不敢再想了。”

程英德不置可否,心想就算把那房子买下来了,房子里养着那么个见不得人的丈夫,也算不得什么美事。

他当真是认为那小子见不得人——那种一句客套话不会讲、对着所有人甩脸子的丈夫,领到哪里都是丢人现眼,不如关到家里。

她不是用狗链子拴过他一回?拴着就对了。

他认为笙妹这个人挺好,谈不上完美,但是挺好,就像那年女中的校花皇后。这么挺好的一个人,年纪既轻,家中又无老小所累,若是将她身边那个下三滥丈夫剪除,那她简直就是一朵自由之花了。

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,完全是出于完美主义,想把那缠绕着自由之花的藤蔓拉扯开来、连根拔起、投入火堆、烧为灰烬。

第45章 夜谈会

林笙夜里回了家,没说什么,照常的洗漱更衣。

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,虽然他们的睡衣并未因此减得更薄,但就是感觉自己像汗涔涔的动物,一身的肉不是露着就是裹着,在热天气里散发出了更浓郁的肉体气味,不似天冷的时节,人是瑟缩的,气味也瑟缩。

林笙不知道严轻怎么想,反正她日益感觉睡前这段时光尴尬难熬。关了电灯还好些,电灯大亮的时候,她总感觉自己的视线无处安放。因为他们全是爱享受的太太先生,得穿真丝睡衣,而那真丝料子轻薄柔软得如风如水,一路流淌着垂下去,流得起起伏伏,将或柔润或陡峭的线条全强调了一遍。

别别扭扭的,她终于熬到了熄灯这一刻。在暗中无声的长出一口气,她仰面朝天的躺平了。

下方传来他的声音,他们白天互相不大理睬,一是要扮演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对怨偶,二是他本来也寡言,对人的态度向来是沉默冷淡,偶尔听了什么趣话、发一声笑,笑声也带着讥讽意味。

但在黑夜里,谁也看不清楚谁时,他像那底座松动的顽石一般,倒是活泛了些,至少看起来是眼里有她,对她不是完全的淡漠。譬如此刻,他主动的问了她:“怎么了?”

“嗯?”她睡不着,睁大了眼睛去看天花板:“什么怎么了?”

“今晚看你有心事,不高兴。”

这话让她挺意外,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留意自己的脸色,但随即又担了心:“明显吗?我今晚是甩着脸子回来的?”

“不明显。”

“那就好,我现在可不敢给程英德看脸色。”说到这里,她翻身面朝了他的方向:“我今晚和程英德去了码头,原本只是吃饱了没事干,想要找个地方散散步。结果到了码头之后,我看到了……”

她忖度了一下,最后选了这样一个字:“人。”

“什么样的人?”

“有不被别人当成人的人,也有不把自己当成人的人。”

他似懂非懂,扭头向上看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