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夜之昴 第82节(2 / 2)
有人进来,程心妙又对着严轻一点头:“我委屈了你也是为你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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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家是有地牢的。
不是地下室,是建筑房屋之时就特意设计出来的地牢,门禁森严,隔火隔音,有曲折的通风口,有极其通畅的下水道,甚至有一间屋子里还专门设了一只大铁炉,火力威猛,什么都能烧,包括尸首。
地牢上方就是人来人往的一楼,程公馆的人气太旺了,而且全是亡命徒的凶恶之气,所以除了心虚体弱的人之外,没谁畏惧脚下的地牢。
程心妙来过地牢,对于地牢里的一切,她起初也怕,但是留意观察着父亲的反应,她很快就意识到“怕”是可耻的,“怕”就是懦弱无能,就是女性化,就是没出息,就是只能用来嫁人联姻生孩子。
所以她很快就把“怕”的情绪扼杀掉了,现在面对着血迹斑斑的地牢墙壁,她唯一的感觉是嫌弃——就像在码头见了那一串串将被贩卖的可怜虫一样,好脏,好讨厌,好嫌弃。
地牢曾经热闹过一阵,但是随着程静农的地位日益稳固,现在已经变成了个冷清之所。程心妙走入其中的一间牢房,就见天花板上吊下一只灯泡,空气冷森森的,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。墙上和地面浸染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深颜色,不知道是陈年血迹,还是纯粹的肮脏。她用手帕堵了鼻子,在其余情绪上涌之前,先做出了一个厌恶的姿态。
不怕,她在心中告诉自己:一点也不怕。
房间的一角,顶天立地的焊了铁栅栏,围出了个鸟笼子似的牢中牢。另一角摆了一套桌椅。牢中牢一旁的墙壁上探出铁环铁钩,既可以挂刑具,也可以充当刑架绑人。
严轻站在一旁,甚至连环顾四周的举动都没有,单只像意兴阑珊似的,在五支手枪的环伺下站着。
“多余的话我不说了。”程心妙道:“我的苦心,你全知道。在这里你也会是绝对的安全,这里很通风,电灯永远亮着,有一日三餐,也有有人陪伴着你。而且我不会让你在这里住得太久,这里虽然安全,但是住得久了会让人精神错乱。”她对着他一笑:“你已经够不开朗了。”
严轻几乎就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。
他正在往自我怀疑的漩涡里深陷。他是要来替林笙顶罪的,然而程心妙越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,越要替他遮掩。他怀疑自己这一步棋走错了,可是又没有了悔棋的机会。而这地牢——他怕地牢。
这牢房若是修建在地上的,哪怕也是不见天日,他都能忍。但一想到这里是地面之下,他就感到了一阵一阵的窒息。
忽然间的,他走到了角落里席地而坐,抱着膝盖埋下了头。程心妙见状一怔,她从未见他做过这样示弱的姿态。可这姿态来得太突然了,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沉默着没表情。
“我走了。”她说:“我不会远离你,你放心。”
严轻没反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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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心妙上楼之后,找到父亲又谈了几句。
她对父亲复述了严轻的那一席话,程静农听到最后,说了两个字:“也好。”
“也好?”
“我不管主谋到底是谁,是阿笙,是李思成,还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,都无所谓,只要能够弄到一个就好。等高桥治再来纠缠,我就把我手里的这个给他,至于这个究竟是大家伙还是小虾米,让日本人自己去审,与我无关。现在的当务之急,是快把老大找回来。毕竟那磺胺到底是卖去了哪里,老大就算糊涂,他手底下还有能办事的人,总能问个眉目出来,我们把这个眉目也一并交给日本人,也就算是我们表足了歉意和诚意。可老大一去不复返——”
他忽然一皱眉头:“你说,会不会是日本人已经对老大下了手?”
程心妙当即否认:“不至于吧。”
程静农眉头紧锁,他原本也是认为“不至于”,但现在他不像女儿那样笃定了。
“找。”他对着门口的手下说:“继续给我找,一定要在天亮前把他找回来!”
第121章 两处闲愁
程英德尚未回家,高桥治先到了程公馆。
这是他第二次登门,程静农对他还是不接见。
从地位而论,程静农是应该和那位古川大将谈笑风生的,高桥治的身份还是低了些,平素和他打交道的,也全是程静农的晚辈们。而且,虽然这回确实是程家理亏,但高桥治终究还是个来找麻烦的角色,所以程静农一方面,不肯得罪日本人;另一方面,也要在高桥治面前把架子绷住,表示自己和日本人是平等合作的关系,甚至日本人在上海还得看他几分眼色,而他绝非日本人的走狗。
他既是不露面,那么只好继续由女儿替他顶上。程心妙几乎是彻夜未眠,此刻面孔白、眼圈黑,看着很有几分阴森森的病态美。
因为各方面的调查都没有任何进展,所以程心妙和高桥治也就只是短暂的交谈了片刻,然后那高桥治便告辞离去。
等高桥治走后,程心妙回到会客室,忽然侧身往沙发上一躺,心想大哥和林笙不会真的是私奔了吧?大哥那么蠢,发现自己闯祸之后六神无主,真有可能选择最傻的一条路,一言不发的逃之夭夭,捎带着再带上他的红颜知己,兴许还能逃出一路罗曼蒂克的故事呢。可林笙跟着他一失踪,这岂不是要害死思成?
她不太担心李思成是不是共产党,是也没关系,只要他从此肯和先前的一切一刀两断、从此只做她的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对他始终是不怕,或许是因为他救过她两次。
她想象不出他对自己下死手的样子。他是在生死关头都要抓着她一起逃命的,她永远记得自己原本是“皓腕凝霜雪”,被他攥出了惊心动魄的一道道紫青瘀痕,过了很久很久,痕迹才消退干净。
痕迹彻底消退的时候,她很遗憾,她认为那痕迹是比什么手镯都更昂贵的装饰,黄金珠玉比不过它,祖母绿金刚钻也比不过它。
半睡半醒的在沙发上歪了一会儿,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懒散,还有极严峻的现实问题需要面对。一挺身站起来,她快步去找了父亲。
因为大儿子一直没音信,所以程静农也只是在二楼和衣而卧,没有心思去和姨太太好睡。程心妙一进门,他就睁了眼睛。而程心妙也来不及再扮演乖巧女儿了,开口便道:“爸爸,高桥走了,这回倒是没有逼问我们什么,想来也是知道解决问题需要时间。我也对他讲了我们的意思,我们当然是不会与他们为敌的,即便有了为敌的行为,也全是受人哄骗和蒙蔽,我们也是受害者。我还问了他那边有没有大哥的消息,他说没有,我想这话可能是真的,这毕竟是在上海,我们的耳目应该比他们更灵通。”
程静农边听边点头。
程心妙又道:“然后,高桥又和我讲了讲阿孝。”
程静农给自己点了一支烟,还是点头。
“他为阿孝说情,说阿孝在天津很挂念着我们。当时他出走,是他被那伤折磨得昏了头,总以为您看他罪大恶极、会要他的命。走后不久他就后了悔,可是没脸、也没胆再回来见您和我。另外,阿孝也挺委屈的,他早就认为李思成有问题,是我念着那人对我有恩,而且平时他不声不响的也不讨厌,所以就不许阿孝再管他。”
“你是说,阿孝那天所说的话,全是真的?”
程心妙看着父亲,没出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