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(2 / 2)
她示意九爷给早亡的父亲上一炷香。
九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,他不想在母亲寿辰这天惹她不痛快,只得依言上前,取了香,在烛火上点燃,对着那乌沉沉的牌位,程式化地拜了三拜,插进香炉。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。
母亲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挺直却僵硬的背影,重重地叹了口气,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苍老:“小九,还在恨你父亲?”
九爷没有回头,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:“他?算哪门子父亲。”
母亲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嘴唇翕动,轻轻唤了一声:“小九……”见他毫无反应,母亲疲惫地摇摇头,不再言语,转身慢慢往祠堂外走。
夜已深得浓稠,月光惨白地铺在青石小径上。
走到门口,母亲习惯性地停下,回头叮嘱:“小九,把灯都熄了吧,别费电。留一两盏,有个亮就行。”穷日子烙下的习惯,早已刻进了骨子里。
“知道了,妈。您慢走。”九爷恭敬地应着,声音温和,与方才祠堂里的冷硬判若两人。
他亲自将母亲送上门前的轿车,看着汽车灯光消失在黑暗里,才往远门走去。
他并未立刻回屋,只是独自呆呆地伫立在廊檐下。
灯基本熄灭后,月光清冷如霜,将庭院照得一片澄澈,也映得满院的三角梅如同泼洒开的血,红得惊心动魄,像燃烧的大火。
这些三角梅,母株是父亲当年从遥远的家乡带过来的,种在这院子里不过几年,便疯长蔓延,连假山的石缝里、墙角的老砖缝里,都顽强地探出几丛艳红的花枝。
九爷心情阴郁时,常抄起花铲去铲它们,甚至提来滚烫的开水,狠狠地浇下去。
可邪门的是,这花仿佛被下了咒,越是这般糟践,反倒开得越加旺盛,那红,一年比一年更浓烈、更刺眼,带着一股野性十足的生命力,简直比那个早已化为牌位的父亲,对他影响还要顽固。
他又想起方才祠堂里母亲的叹息和问话。
童年时,他的数学成绩奇差,是父亲对他最深的鄙夷之源,这也是他们关系崩裂的开始。
那个传统的华商父亲,将算盘珠子看得比什么都重。
每次九爷数学考砸回家,等待他的从无宽慰,只有皮带抽在皮肉上沉闷的声响和刺耳的咒骂:“早知道就不要你这废物!隔壁那小子多好?人家算盘打得噼啪响!你长大了能干什么?白瞎了我的米粮!”
那个“隔壁小子”,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,与他同一天生日,家境贫寒,样貌普通,一无是处,却偏偏擅长数学。
父亲的每一句比较,都扎在他心上。他渴望父爱,在一个全是女人的家里,以为父亲是自己的唯一同盟,可每次示好,换来的只有冷眼的毒打。
父亲厌弃他,从头到脚,厌弃他数学成绩差,厌弃他文弱一股子女人气,厌弃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。
那个夏日的午后,暴雨刚过,池水泛着浑浊的绿光,他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伙伴,那个父亲“精神上的儿子”,一股邪火猛地窜上脑门。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,狠狠一推。
水池淤泥湿重,伙伴越挣扎,越往池底滑去。
他不敢看伙伴的眼神,心跳得要炸开,只能拿着一根树枝,远远地在岸边探着,却始终不送到对方手上去。
等伙伴终于没了声息,他才丢下树枝跑开,着急忙慌地去找大人。
警方查不出端倪,只能断定为意外。可父亲那双眼睛却仿佛穿透一切,盯得他心虚,大骂他是个杀人犯。
巨大的愧疚和害怕缠绕着,他只能用更深的恨意去包裹父亲,去合理化这场意外,全都是因为父亲的苛责和伙伴的存在本身。
直到后来,他做起了那门见不得光的“生意”,有一条铁律始终未变:只挑数学顶好的男孩。仿佛只有彻底摧毁那些“天才”,才能填补自己心里永远填不满的空洞。
九爷摊开掌心,白玉观音在月光下泛着柔光。
还差一半……他攥紧拳头,冷硬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。只好等明年母亲生日时,再奉上这保佑平安健康的白玉观音了。
大厅里,虚暗的灯照着杯盘狼藉的餐桌,两个专门伺候母亲的老佣人,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局。
九爷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,声音透着疲惫:“都回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