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(2 / 2)

但他已经杀累了,如今再回到昔日熟悉的地方竟恍如隔世,就像从未来过。

囚室的门开启,铁链晃动,李猊从黑暗中辨认出木架上的人时却震了一下。

不是鱼中尉。

那人是此前他亲手提拔、接着代替他成为御史,之后又被革职的年轻将官,已经被割开喉咙,血却没有马上流尽,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咯声。

李猊走近瞧见对方绝望的眼神,心情如坠冰窟。

回来了,这个他曾经熟悉的地方、熟悉的与死擦肩而过的感觉。极致的恐怖、不见天日的折磨。他刚要抬手去盖那位将官的眼皮,却听见那属于死人的喉咙里拼命吐出几个沙哑的字。

“信……信。”

李猊额角跳了一下,伸手探到将官领口,果然摸到一封纸质信件,掏出来打开,是匆忙写就的几个字,写到最后潦草不堪。

“御史台俸银三十两、房契一张,尽皆兑为铜钱布匹,送与吾妻吾儿。见信速离长安,万勿回头。”

李猊合上书信放进自己怀里,那人才闭了眼,与当初在曲江池时血气方刚雄心万丈的样子比起来,他现在如同行尸走肉。

长安又吞噬掉一具生灵。

它吞噬生灵的方式是先给人欲望、再给承诺,最后把给予的一切都夺走,甚至还要成倍地收回。

咯咯,咯咯。

那嗓子里有血的声音在对方眼睛闭上之后仍未消失,反而越来越响、逼近他身后。

黑暗是那人最熟悉的地方,也是他最游刃有余的所在。

四周被浓雾充满。李猊干脆闭上眼,手按在刀柄上,渊渟岳峙,谛听风声。

嗒,嗒,嗒。

水滴落在青砖地上,与血混同。

风过在瞬刹之间。在背后那具枯骨般的人影扑上来之前,李猊抽出腰间鄣刀。

刀光如水,亦能破风。

***

“水国秋风夜,殊非远别时!

长安如梦里,何日是归期!”

守夜人坐在马车前看着夜幕深处,双目如焰,要把大明宫烧成焦土。他低声唱古老歌谣,抑扬顿挫。背后马车上绿莹莹纱灯罩子里,燃着不灭的人油膏。

第90章 ☆、东岳大帝05

韦练闻到了血味,接着远远地就看到了被绑在马车上的赵二和康六。

果然,在离开宜王和崔才人的藏身之地后不久那地方也遭到百花杀的搜捕,而赵二和康六极大可能是为了给其他人断后而被抓住,成为用来诱捕韦练的人质。

百花杀的那位“殿下”猜得没错,只要他们两个还在百花杀手里,韦练无论走得多远都会再回来。

现在要面对的是他们究竟还活没活着的问题。

韦练攥紧手中弩箭,抬至与眼平齐,终点指向绿色灯笼中央那个戴着斗笠坐在马车上的老人。他手里的铜锣悠悠晃荡,手指黝黑。马车的车厢被取掉、代之以一个大木桩,木桩上背靠背绑着两个人,生死不明。

血气丝丝缕缕,在浓雾中蔓延。

她一步步走近、直至走到浓雾深处。王遇仙早在进入崇仁坊之前便下马、躲在暗处伺机而动。这是她们方才商量好的对策——除非韦练有性命之忧,否则另一人不会暴露自己,愈来愈重的浓雾反倒也成了他们行踪的极好掩盖物。

直到她走到距离马车极近的地方,韦练定住。

她目光直直看到柱子上被绑着的两个人,身上没有一丝活人气息。

赵二和康六死了。

胸膛没有起伏、双目紧闭,身上都是伤口,没有致命伤,应当是失血而死。为何深巷里有如此浓重的血味,她现在知道了。

韦练握着弩箭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
过往那些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——大雪夜的长安、她在墙角饿得奄奄一息时面前伸出一只手,接着是赵二天真到有些傻气的脸,笑时候露出一口白牙;夏日饿到喝凉水充饥时,赵二把刚偷来的胡饼掰了一大半给她,两人被胡饼摊主打得抱头鼠窜;在崇仁坊的老鼠窝里两人高谈阔论、她夸下海口要让赵二跟她一起荣华富贵;拿了俸禄打扮得容光焕发的赵二、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赵二、把金鱼挂坠送给她却死活不敢说出告白的赵二、站在深巷里踮着脚目送她离去的赵二……

韦练咬紧牙关,齿槽渗出血迹。

还有康六。在厨房里和她一起偷偷煮东西吃的康六、每天都在发牢骚但永远都在御史台留一盏灯等她查案回来的康六、胆子很小但从未丢下他们逃跑的康六。从前查案时他曾偷偷与她提起过,从前没人觉得他一个粟特出身、自小混迹于西市的商户之子能在大唐的御史台做官,所以他要花上比别人更多千百倍的努力。

乐游原上,秋风吹拂野草。康六拿着麻纸啃画笔,苦练尸形图之余抬头问她

小十三,我们这样蝼蚁般的小人物,若是在长安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怎么办?若是快要出头的时候被碾死了怎么办?我阿娘阿耶九泉之下,一定为我伤心。

他们一定为我伤心。

因为我不是生来就要当蝼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