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(2 / 2)
他想起那夜崇仁坊追丢了的草鞋印,半大尺码,想过是个毛头小子、甚至侏儒,都没想过可能是女人。也或许又是对方的罩眼法,但这次,他把搜查范围略微扩大,加上了路过榜文、符合描述的女子。
既然揭榜、就一定会回来。既然回来,就定会来找他。悬赏的五百贯不是小数目,甚至够三口之家在长安城南寻觅一处住宅、安居乐业。盛唐一贯等于人民币七千块,中晚唐有通胀。倘若对方果真在试探他的能耐,那么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,他也只能奉陪到底。
“大人。”
恰在他目光跟踪那人消失在人群中、而他欲翻身下楼去追时,店家小二又上来了,拿着壶酒,笑得很谄媚。
“新酿的绿醅酒,大人尝尝。”
他看都没看,挥手。
“下去罢。”
“好嘞。”对方讪笑着倒退出去,忽然他脑海中被雷击似地一凛,接着拿起酒喝了一口,全吐了出去。
酒壶里根本不是绿醅酒,是隔夜的豆汁。唐代孙思邈《千金翼方》中曾记载过豆汁
“站住!”
他拿起障刀冲下楼,而楼下根本不见刚才那个店家伙计的踪影。他这么风急火燎地跑下楼,店家早就吓得双腿抖如筛糠,连连摆手。他咬牙冲出去,左右四顾,连青衣人踪影都不见。那人一定还在这附近,但午时的西市躲一个人如同泥牛入海,要找一个人却是大海捞针。
他攥紧拳又放开。
小不忍则乱大谋,他在心中默念。如若对方真是奇才,又恰与这案件有关,他可以豁出去身家性命陪对方玩一场。只要宫中那位答应他的事算数——能找到他从前的家人,即使在地下团聚。
“嘿。”
他身后突然被拍了一下。
男人回头,周遭霎时安静片刻。
三天里,朝夕冥思苦想要找到的揭榜者,现在就在眼前。青色粗麻布道袍、袖口束紧,腰带上挂着许多物什,发髻用树枝盘起来,脸倒是干净,眼下有颗痣,很显眼,他刚刚半点没有注意到。
更重要的是,手指尖没有蔻丹。
他抓起对方手腕验看,矮个子就尖叫。路人侧目,他只能放手,并再次确认,没有蔻丹。对方是故意留下线索,等于是放水,而他依然没有通过试验。
日头正盛,晒得他得昏头胀脑。眼前这双眼睛嘲笑意味太浓,他不能忽视。而且,就算没长开,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是个女人。
这算怎么回事,御史台能招个女人做仵作吗。他陷入沉思。
“李大人。”
矮个子还是嬉皮笑脸,给他行叉手礼。
“方才多有得罪。在下韦练,京兆万年人,族中老幼尽死,只余我一个。阿耶是仵作,阿翁是医官,我还擅丹青。见了大人重金求贤,在下实在缺钱奉养家小,便来了。”
男人眯起眼,听她编。
“家小?不是族中老幼都死光了吗。”
对方不紧不慢:“实不相瞒,在下如若得了五百贯,便可在一个时辰之内有家有小。西市多得是带着儿女愿嫁与我这般少年郎的佳人,大人若不信,我现场招亲便是。”
他背起手,继续问。
“按《唐律》,做仵作需有官府登记造册,你有么。”
“有。”对方像是早有准备,从怀袖中取出一张揉皱的麻纸:“喏。”
他接过去验看,却见那麻纸上当真密密麻麻写了允许彼人于该县该地任仵作云云,名字是韦练,落款却是十年前。
见他看到最后,对方立即咳嗽几声。
“实不相瞒,这是家兄的仵作名册抄页。”
“既然你兄长是仵作,来的为何是你。”他低头,想辨认对方狡黠目光里有几分实话。然而对方就在此时凑近,几乎逼到他眼前,声音也放低,很有些讨好的意思。
“大人不会看不出来吧,我是女子。按律,女仵作不能入名录,但我的本事不比阿兄差。更何况……此案事出紧急,我敢说,就算全长安去搜,也找不出比我更会画骨的仵作。”
他眉心皱起,伸手提起她圆领袍,对方就被拎起。由于身量不够、她脚尖离地半尺,脸憋得泛红。
“本官没空与小儿胡闹,回去找你阿兄。”
放手时,她呛得连连咳嗽,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。抬眼时却看见他已经走远,步伐极快。日头高照着,不知为何,她喊出声。
“我阿兄死了!十年前长安饥荒,他被吃了,我全家都被吃了!”